文/胃腸肝膽科 夏效中醫師
今天雖是除夕假日，我仍照慣例一早去醫院查房，所幸住院的病人全數都能順利穩定地出院。這次春節四天連假，我正好只輪值大年初三，想到可以連休三天不用再進醫院上班，心情頓時輕鬆起來。不料在開車回家途中，手機忽然響起急診室的電話鈴聲，心想會在大過年掛急診的病人多是重症，如果我不接聽，急診室自然會聯絡今天值班的醫師處理，我仍能愉快地度假，但若接聽並受理照顧這個病人，那就得再進醫院查房，隨時待命不能遠遊，難得的年假也泡湯了。就這樣內心天人交戰了十秒鐘，我還是按下接聽鍵：「一位男性患者林阿慶（化名），是你的老病人....」。我無暇多想，急忙掉轉車頭折返急診室，見到了阿慶和他的母親，「老」病人阿慶不過才四十歲，但是臉色蠟黃、意識不清、肚子鼓脹、雙腳水腫、嘴角還泛著血絲，我心想這個年我和他都不好過了。林媽媽知道我沒有值班連忙說：「不好意思，你快回去過年啦。」我明知她很希望我能親自診治病重的兒子，卻又如此體諒我，便安慰她道：「沒關係，我們一起努力。」在急診室做了初步的處理，儘快地送阿慶到加護病房，緊急做了胃鏡，開好了處方，向林媽媽解釋完病情，交完班準備返家，此時心情已變沉重。才開車離開醫院不久，電話又響：「阿慶在CPR...」，我又再次轉回加護病房。
經過一小時的急救，我還是感傷地宣佈：「阿慶已於下午三時十分過世，死因是酒精性肝硬化末期併發食道靜脈曲張出血及重度肝昏迷。」在場家屬只有林媽媽一人，她哽咽地向我致謝，看到白髮人送黑髮人，現場如此冷清淒涼，不禁令人鼻酸。寫完病歷，拖著疲累的身子先回到辦公室，沉澱一下心情，雖然我終究可以吃到完整的年夜飯，休到連續的年假，但是林媽媽的團圓夜呢？看著桌上還放著林媽媽前天送的一盒水果年禮，如今卻成了奠祭阿慶的素果，觸景生情，腦海裡也浮現出阿慶生前的點點滴滴。
一年前阿慶首次被救護車送來急診住院，正好由我值班主治，診斷是酒精性肝硬化併發食道靜脈曲張出血及休克，住院期間又再併發肝昏迷、黃疸、腹水及細菌性腹膜炎和肺炎，在加護病房接受插管及呼吸器治療二週，病情總算能控制住並轉到普通病房，林媽媽仍然不眠不休地在旁照顧阿慶，有時病情又再度惡化，我來病房診視，看見林媽媽焦急的臉色，真是於心不忍，我心想一定要盡力救治阿慶，才不辜負林媽媽所託。我也在查房時告訴阿慶一定要戒酒，將來要好好報答母親的恩情，阿慶聽了雖然默默無語，但卻眼眶泛淚。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治療，阿慶的病情終於能穩定地出院。出院後阿慶不再喝酒，連煙也戒了，因此恢復情況良好，肝功能改善許多，人也變成白胖的帥哥。
林媽媽先生早逝，有三個兒子，老大老二都已成家立業，但是對酗酒的三弟十分不諒解，常常責備嫌棄，阿慶住院期間也未曾來探病過，似乎避之唯恐不及。林媽媽則是無怨無悔地疼惜未婚而且又生病的么兒，捨不得讓他工作，靦腆的阿慶整天沒事就騎著腳踏車四處閒逛。三個月前回門診複診時，阿慶看起來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，眼睛又有點泛黃，身上還聞得到酒味。聽林媽媽說最近阿慶抝不過朋友們相邀，又開始喝起酒來，而且越喝越兇，連母親的苦心規勸也置之不理，甚至喝醉了還會對母親大聲咆哮。我軟硬兼施地說：「再喝酒就沒有第二次機會了。」阿慶只是唯唯諾諾地聽著，而且不再規則地回門診追蹤治療。
如今一語成讖，一年之內我既挽救了你的生命，卻又宣告了你的不治，內心真是百感交集！在我的行醫生涯中，診治過不少的「阿慶們」，結局雖各有不同，但終究是賠上自己的健康，又傷了家人的心。尤其「阿慶們」大多正值壯年，本該擁有美好的人生，貢獻所長回饋社會，現在反而要依賴社會醫療資源，甚至人生提早悲慘結束，真是情何以堪！
從事胃腸肝膽醫療工作多年，我知道酒精性肝病的患者，有些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，有些則是心情困頓借酒澆愁，終至嗜酒成癮難以自拔，甚至妻離子散，家庭失和。然而沒有人喜歡生病，更沒有人願意自討苦吃，因酗酒而飽受病痛之苦，終致危害健康威脅生命。雖然醫學再進步，治療的種類和方式再多元，但若我們只聚焦在酒精性肝病患者的制式醫療照顧，即使耗用許多醫療資源，有時仍無法挽回一條寶貴的生命及一個破碎的家庭。因此我們除了醫治患者的疾「病」，更該守護他的全「人」。許多患者的內心深處其實是脆弱柔軟而無奈的，所以我願意陪同這些多數在社會底層的「邊緣人」們，一起走過醫治的歷程，只要醫病之間有充分的認知共識和良好的溝通，多聆聽他們的心聲，幫忙緩和與家人的疏離，進而希望能得到親友們的認同支持和鼓勵，並且重獲新生。這段心路歷程雖然辛苦而且耗時，就算結果未必是圓滿的，但只要盡力而為就能心安理得。我也甘願繼續背負此醫療使命，持續守護肝病患者的身心健康。
表面上看阿慶的故事不過是依循著生老病死的鐵律，平凡無奇，無論何時何地都有類似的劇本在上演著，阿慶的一生雖已落幕，然而我的醫療人生卻會再次開展。我更願與所有為酗酒所憂所苦的朋友們共勉：何以解憂？唯有「杜康」—「杜」絕喝酒，永保健「康」。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