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6A病房陳韻竹護理師
內文：那一天，新來的阿公（病人）意識很清楚，倒是旁邊照顧的阿嬤（案妻）似乎有失智症……事情要從新冠肺炎正在高風險、高確診率的時期說起，雖然本單位並非專責病房，也還沒有誰確診被隔離，但正在盛行的時候不會知道旁邊那個人有沒有帶原，所以每個人住院時都會宣導要隨時戴口罩，就算有快篩過陰性也不能放心，說不定是偽陰性。而阿嬤第一次走出病房時就忘了戴口罩保護自己，我們輕聲提醒後，阿嬤邊笑著說「阿呀真健忘」邊走回去病房，再走出來時，那上下顛倒的口罩向我們綻放光芒，沒關係的，老人家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，在幫忙調整口罩之後，阿嬤面帶微笑地道謝並走向女兒（案女），一番交談後，阿嬤拉著案女就要帶進病房，案女立即停下腳步，並且動作輕柔地拉住阿嬤，輕聲細語地跟阿嬤再次解釋陪病規定，並且清楚地表示自己不會進去病房（看著此情此景，確認案女是個可正常溝通的人，著實令人感動，畢竟也是有人會趁著護理師轉頭的間隙就衝進病房，或是跟護理師玩起「一二三木頭人」），就在這個時候，阿嬤想起非常重要的問題「自己一個人要怎麼照顧病人」，沒有獨自換過成人尿布、沒有力氣翻動病人、沒有辦法記下所有事情的阿嬤，此刻神情慌張、手腳無處安放，而案女依舊是溫柔且耐心地俯身跟阿嬤解釋：「剛剛有跟護理師確認過，有申請看護但是現在沒有人，我們先自己照顧，是短暫的，只要撐到有看護接手就可以了，期間有問題也可以隨時詢問護理人員......」，我與其他同仁交換了眼神，現在這個確診滿天下的時期，正在鬧看護荒，四家與醫院合作的看護社都沒有人力，即便是加錢都很難找到，假設真的好不容易找到空閒的看護，對方也不一定答應，這些是我們沒有讓他們知道的，畢竟知道也不能改變什麼，最終只會徒增煩惱、增加白髮、加速老化而已。
到休假前，時間似乎沒有前進，輪迴悄悄地開始，每天都像嶄新白淨的一天。忘記戴口罩就走出病房，再笑笑地回房間拿口罩，那上面的污漬不知道經歷過幾餐的洗禮，好在我們還能每天給阿嬤口罩更換，但要盯著阿嬤把舊的丟掉，不然可能會丟錯；忘記要回哪一間病房，走進別間發現都不認識再走出來，迷茫的眼神在走道上思考著，直到被護理人員發現，走失的孩子才能回到家人身邊，再三叮嚀絕對不能跑出去（離開單位樓層），深怕這一去不復返；忘記把阿公整理好，剛拿掉尿布就想直接給阿公蓋棉被，也許這樣挺舒服的？但腿還張開開晾著，尿液可能沾到棉被，也不方便下次大小便，好在阿公意識清楚，還會說話提醒阿嬤，不至於讓自己感冒，許多忘記的小事就不一一贅述，對阿公其實也沒多大的影響。
某天，阿公突然血紅素低下、糞便有潛血反應(3＋)，雖然阿公沒甚麼不舒服的主訴，生命徵象也穩定，但禁食令還是得下的，在當科跟阿嬤解釋後，阿嬤又流露出呆滯的眼神，於是我再次向阿嬤解釋「進食會加重腸胃道的負擔，出血會更嚴重，所以不能進食」，並確認阿嬤可以了解後準備離去，阿嬤立馬叫住我並且問出：「他（病人）可以吃東西嗎 ？」，我感覺腦袋中好像有甚麼繃一聲，像是琴弦斷掉的聲音，我告訴阿嬤等下會再過來，退出病房後我開始反思，反思是不是我講得不夠淺顯易懂，所以阿嬤覺得我在念其他國家的天方夜譚；還是我不夠清晰大聲，中間其實有一大段的話都被空氣吃掉了，根本沒有傳遞到阿嬤的聽神經；還是我講的中文不是阿嬤那個時期的中文，我的中文可能是她的外文，諸如此類的問題開始在我腦海中浮出。同時，我的同事幫我寫了一張大大的紙條“不要吃東西”貼在床尾的牆上，讓阿公自己看到、提醒自己，紙條的效果使我擔心，只能在班內祈禱阿公能拒絕每一次阿嬤的誘惑、拒絕進食的邀約，並增加巡房次數，盡我所能的監督阿公。
隔天我放假，聽同事說阿嬤又忘了病房在哪裡，但是同事剛接班還不認識阿嬤是哪一床的家屬，所以反問病人名字，阿嬤詢問「劉陳阿芳（化名）在哪一間？」，同事快速瀏覽住院病人一覽表後「這是誰？確定有住院中嗎？」，阿嬤表示「有啊，病情很嚴重才會來住院，就住在這裡，護理師叫我來醫院的」......，最後，詢問其他家屬才知道，那並非病人改過名字，劉陳阿芳是阿嬤的媽媽，聽聞已經離開人世許久，是阿嬤記得但也不記得的存在，還記得她因癌症住院，不記得她已經癌症末期離世，原來時間真的沒有前進。
放完假回來再次顧到阿公時，旁邊照顧者仍然是阿嬤，覺得這麼久也該請到看護，有點奇怪，才知道看護來過又被請離開，因為阿公堅持要由阿嬤顧，所以阿公一直大吼大叫最後看護罵走了，看看阿嬤的預防走失項鍊，再看看阿公那雙清楚又堅定的眼神，我想除了生死離別以外，沒有人可以拆散他們。
病人到治癒後出院都是由案妻陪伴照顧，我想在他們那個年代，車馬很慢、書信很遠，一生只夠愛一個人，如此堅定不移的愛，是失智症也無法忘卻心中彼此的存在，也不是時間可以沖淡的愛意；也許醫療照護上會增加一些困難、負擔，病人及家屬可能無法完全遵從醫囑也會令人感到擔心、無力，但是案妻的陪伴是病人所希望的，如果我們可以在有效照顧病人的情況下，如病人所願、給予良好的支持系統，那病人最後的結果如何，至少病人及家屬能減少遺憾，至少我們努力過、問心無愧，我認為這才是全人醫療。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