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教學研究部 李語萱實習醫學生(Clerk)
「你開門讓我出去好不好，我還要回家煮飯，我的老公跟女兒都在等我……」眼裡噙著淚水，即使是踏著搖搖晃晃的步伐還是奮力想要拉開門。她是病房裡經常讓護理人員頭痛的人物，阿春。而這句話，是她每天總會固定出現的台詞。
精神科的患者大多是被汙名化的受害者。在我還沒有真正到過精神科見習之前，對於思覺失調患者的印象，大多都是從媒體報導上得到的片段資訊，覺得喃喃自語的他們很怪異、好像隨時會衝過來攻擊人等等，但在我實際與他們對話、認識他們之後，發現大多數的人其實都是無害的，有時候還會被病人說的話弄得啼笑皆非，往往得靠著口罩來掩飾我偷偷揚起的嘴角。仔細探究的話，其實不難發現發病來源有時候是有跡可循的，當很多bio-psycho-social的因子一起被放到大蒸籠裡，久而久之，這些東西都膨脹了起來，把原本我們認為比較正常清晰的腦袋或者心智，撐得歪七扭八，更尤其是當這些思緒都得不到一個宣洩的出口，那就擠壓的更加厲害了。
阿春是一輩子盡心為家庭奉獻的人，每天負責餵飽一家人的胃，還要把家裡打點的妥妥貼貼，有時候煩惱孩子的未來出路，有時候嘟嘟囊囊唸著先生不肯幫忙分擔家事，其實就與大多數的家庭主婦無異。因為與家人鬧的不愉快而發病住院後，有時候狀況不穩定，在搞不清楚時間、不曉得自己身在何方的情況下，她就會很著急想要回家，擔心孩子溫飽、掛念先生的安危。
有一次下午我去看她，想問她最近心情有沒有好一些，只見她一臉驚恐地抓住我的手：「你知道我的先生怎麼了嗎? 他最近好久沒來看我了，我想他是出意外了，你能不能幫我救他。你一定要幫幫我。」臉上淌滿淚痕的她，甚至驚慌無助到想要抱住我，但那個時候我記掛著老師曾叮囑過不要與病人有太多身體接觸，因此技巧性的用前臂擋在前方，只能重複的安撫她、拍拍她的背，跟她再三保證先生是安全的，不要過度擔憂。現在想起來，仍舊很懊悔那時候我如此吝惜一個擁抱，那映滿了恐懼不安的眼神，如今想起來仍舊會讓心揪成一團。
她的先生來門診討論病情的時候，戴著一副口罩，神情愁苦的模樣。身旁還有兩個女兒陪同，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擔心媽媽，想了解她的病況。除了討論目前住院中治療的情況之外，女兒也已經積極的去尋找接下來合適待的機構或者醫療團體，當談論到是否有可能由家人來照料的時候，只見先生緩緩地摘下口罩，只見一顆兵乓球大小的腫塊侵占了原本應該平坦的左頰，甚至大到讓他沒辦法闔起嘴巴，些微的口水又沿著右邊的嘴角溢出，他又飛快地戴起口罩，連聲道歉：「對不起，嚇到你了。」手忙腳亂地把衛生紙塞進去口罩裡面擦一擦，再把衛生紙拿出來。
「因為口腔癌實在太大了，所以決定不開刀」他不安地挪了挪身體，「可是就怕她接受不了，到時候病情惡化的更厲害。我是照顧不了她了，可是女兒也要上班。」
晤談結束後，醫師轉向我，一向溫暖的眼神此時透露著擔憂：「對於一般心智穩定的人來說，都覺得向親密的人道別是一件何其困難的事情。遑論現在阿春的狀況不太穩定，先生的病況對她來說又是一大打擊。接下來的話，找其他的醫療機構或者慢性病房大概是最好的辦法，否則我想，即使我們治療一段時間穩定下來，一旦先生的病情加重，這個壓力對她來說可能又會促使下一次的發病。我們能做的，就是了解她現在對於先生的病情了解程度有多少，並且要讓她知道她的先生決定不開刀的原因，不是因為家裡沒錢，而是與醫生討論過後覺得對自己對好的決定。她才不會又想到家裡的經濟狀況很差、自責自己無能為力，更加雪上加霜。」
醫師的考量很周全，每次當阿春在比較混亂的時候，總是哭啼的說自己的家裡很窮、沒能給孩子好的生活，還讓先生很辛苦的一直打拼。每次看著眼淚不斷湧下來的那畫面，總讓我覺得整個病房都要被自責與悲傷淹沒了。
接下來巡房的日子裡，總是多留點時間給阿春，每天重複的告訴她相同的話，讓她知道家裡的人都過得很好，不需要她煩心，家人們唯一的期待，就是希望她可以快點好起來、穩定一點。
有時候巡房剛好碰到先生來幫她洗澡，那時候就是她看起來最快樂無憂的時間，她會看起來神采奕奕的摸著剛洗好的頭，對著來看她的人露出笑容。但每一次我總忍不住把視線飄到先生的臉上，思索著，不知道先生還能幫她洗多少次的頭呢? 如果她知道先生的病情那麼嚴重，她會不會從此就封閉了臉上的笑容呢?
在我要結束精神科的見習之前，醫師已經開始為阿春尋覓下一個醫療機構的去處了。巡房的時候，恰好碰到先生也在場，除了解釋在候選名單上的場所之外，醫師也向阿春解釋：「因為這一次發病的情形還控制的沒有很穩定，如果就這樣讓你回家，家裡的人照顧不來，他們會很擔心你。因此最好的辦法是去另外一個機構持續治療，讓狀況控制得更穩定一點，這樣家裡的人比較安心，對你也比較好。」
向來總是到處推門、嚷著要回家的阿春，聽到是基於家人擔心的緣故，也順從的點點頭。一旁伴著的先生也向老師點頭致謝，被口罩蓋住了大半的臉龐，但望著阿春的眼神還是盈滿關切。
在這一刻，真的會體悟到所謂「全人醫療」，不僅是醫病，還要醫人。如果只是投予藥物、調整劑量，那就不是針對一個人在醫治，只是在針對一個疾病來治療。真正的醫療，應該就如同這樣，考慮到她的支持系統、她關愛的人、她的生長背景、她的擔憂、她的不幸，與她的快樂。從她的生活背景出發，試圖理解她的困擾與煩惱，那就會清楚在她每一次想要扯開門把的時候，不只是一個單純的症狀發作，而是一個以家庭為中心的媽媽，想要回到孩子身邊的渴望；一個深愛丈夫的妻子，急於確保他的安全、分攤他的辛勞。那麼在每一次為她澄清定向感的時候，就會多一份的耐心，給予反覆的保證來使她安心。
「全人醫療」，真的是作為醫護人員的我們，都必須學習的一道重要課題。 |
